這張中國地圖出現在1555年首次出版的羅洪先地圖冊《廣輿圖》中。第一批耶穌會傳教士抵華時，這本地圖冊被視為標準版中國地圖。（聯經提供）
2018年11月26日 04:10 旺報 文／卜正民 譯者／黃中憲
《圖書編》在明朝書籍世界裡所占的地位，約略相當於《續珀切斯的遠行》在英格蘭閱讀大眾心目中的地位。兩書的內容不同，但兩位作者編寫書籍時，都鎖定一般讀者。兩本書都成於作者40多歲時，但兩人際遇不同。珀切斯於《續珀切斯的遠行》出版後一年就去世，只活了將近50歲，且死時幾乎破產。章潢正是在50歲時完成《圖書編》的草稿，但此後又活了31歲，1590年成為白鹿洞書院的山長。
即使如羅洪先那樣失去為官的資格，仍應積極投入公益之事。這並不容易，因為只有名列官籍者有上呈政策建議書的法定權利，而且根據嚴格的層層上報規定，只能先呈給當地縣令。若不照這規矩來，可能被扣上非法關心國家大事和質問皇帝決定的罪名。
《廣輿圖》問世大賣
羅洪先投身公益的第一個作為，乃是建議重新評估他江西家鄉縣份的稅。他認為窮人的稅負超過應有的比重，基於他的特權地位，他該為他們發聲，重新分配稅負使其公平。這一建議要求重新測繪縣內所有農地，工程浩大，凡是只想著升官的縣令都不會把時間浪費在這上面，特別是因為這還會惹火縣內所有富人。羅洪先自告奮勇接下這工作。這工作非常累人，他花了六年才完成。他或許就是從測量農地的實務經驗中，生起重新測繪全國土地這個更浩大工程的念頭。他未真的將那想法付諸實行，但根據他的測繪成果，他斷定他有辦法重繪中國地圖，由此催生出讓羅洪先名聞於今世的那項成就，即出版《廣輿圖》。這部地圖冊含有45張地區圖和省圖，還有一張全國地圖。它是中國第一部全面性的全國地圖冊，出版於1555年，比史畢德發行其全國地圖冊早了70年。
《廣輿圖》的顯著特色之一，乃是羅洪先隻手重振了先在紙上畫上由一樣大小的方格構成的格網，再於格網上繪地圖的「計里畫方」繪圖法。在中國，這一繪圖法至少可溯至三世紀時，但要到十四世紀地圖繪製者朱思本製作出一幅兩公尺見方且驚人精確的格網全國地圖，這一手法的精確繪圖潛力才得到完全發揮。「計里畫方」繪圖法於元朝覆滅後式微許久，羅洪先花了三年才找到一張朱思本的全國地圖。這張地圖未附上「計里畫方」的手法說明，但已足以讓羅洪先改進這一技法，用它製出《廣輿圖》。這部地圖冊問世後大賣，成為此後所有中國輿圖（包括薩里斯所沒收而由珀切斯複製於《續珀切斯的遠行》一書中的那張地圖）編繪的底本。
開講宇宙 包羅廣泛
薩里斯地圖沒有羅洪先地圖的格網，大概因為原圖就沒有。中國的地圖出版者偏愛略去格網，有些人認為那不美觀。相對的，此時的歐洲人認為，地圖上就該有經緯度格網：格網代表精確。於是，珀切斯順應潮流，決定「加上度數以協助那些無法自行做得更好的讀者」。加上去的經緯線看來很理想，線條帶弧度，讓人誤以為羅洪先在原圖上就根據曲面投影法畫了經緯線，其實不然。珀切斯加上這些沒必要的添飾，以使薩里斯地圖比原就正確的中國原圖更顯可靠。他之所以自認做得沒錯，緣於他從耶穌會士龐迪我那兒知道的一個秘密，即先前已提過的，中國「幾乎是方的」。但真是如此？
章潢是羅洪先的江西同鄉，但分屬不同世代。章潢於1527年出生時，羅洪先已23歲，而章潢享壽81，比羅洪先晚死44年。章潢屬於下一代，置身萬曆皇帝在位前半期文化、知識領域蓬勃發展的時代。在這一激蕩的時代，菁英分子的品味偏離守舊的儒家知識、道德，而羅洪先無緣看到這一時期。讀書仍以當官為目的，但急速成長的商業經濟帶來社會繁榮，使更多年輕人走上科考之途，但科考大門太窄，許多人擠不進去。為了在急速變遷的時代找到安身立命之道，許多人求助於他途─佛教，乃至有些人求助於耶穌會所欲傳入中國的基督教。
章潢以不同於流俗的方式回應這些挑戰，原因之一，一如羅洪先，在於科考不順，無緣走上仕途。但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科考不順反倒使他不致受到宮廷政治的派系傾軋與機會主義心態的荼毒。更重要的，那使他得以心無旁騖鑽研學問，成為他那一代的大學者之一。他未在替典籍評注中埋沒一生或未在教學生準備科考中耗掉人生，而是展開幾項重大事業。愈來愈多人求教於他的世界觀，於是，1567年，即明廷讓月港重新開放對外貿易那年，他建了此洗堂，每月25日在此堂開講，主題從儒家哲學到宇宙運行，包羅廣泛。不到一年，就有數百人群聚於此聽他講述他的思想。
至少在他開始於此洗堂主講的十年前，他就展開一浩大工程，即要將所有關於自然和社會的知識合編為一部概要說明世界之狀態的著作。它花了20年才完成此書。據說，章潢「每暑夜必張燈據案，筆不釋手。即蚊虻集肢體，也不覺，偶一舉手，掌血盡汙」，對此工程的專注可見一斑。書名《圖書編》，意為「圖與文的合編」，但我把它稱作Documentarium，裡面集合了文章、文獻、插圖，還有地圖。
《圖書編》在明朝書籍世界裡所占的地位，約略相當於《續珀切斯的遠行》在英格蘭閱讀大眾心目中的地位。兩書的內容不同，但兩位作者編寫書籍時，都鎖定一般讀者。兩本書都成於作者40多歲時，但兩人際遇不同。珀切斯於《續珀切斯的遠行》出版後一年就去世，只活了將近50歲，且死時幾乎破產。章潢正是在50歲時完成《圖書編》的草稿，但此後又活了31歲，1590年成為白鹿洞書院的山長。白鹿洞書院是江西省境內，甚至是中國境內，最負盛名的私立學院。但儘管活到81歲的高齡，他無緣在生前看到《圖書編》付梓，去世5年後（1613）該書才出版。
章潢未像撒繆爾．珀切斯那樣從事營利性事業，未像羅洪先那樣投身社會公益，但就學術成就來說，他們兩人都比不上章潢。羅洪先發現一問題，即竭盡所能深究。《廣輿圖》就是這一深究的結晶。他是那種強調作研究得瞭解其實際效益的學者。就他的地圖冊來說，就該具有改善地理知識以使社會更為安定的效益。（待續）
(旺報)
